2015/4/30

➲ 龍眼樹

圖文:拓海(Starter)/那影子
(接龍原網址)


睜開眼,眼前一片暗濛濛的。晨光透過小窗映入廚房,再輾轉照進客廳,已經足以看清楚東西了。他聽見鳥囀,隔著一層鐵捲門,再一扇鋁門,仍能聽見它們歡快的鳴叫,清脆嘹亮。
現在……五點六點了吧?他想。然後林涼翻身,瞇眼盯著牆上時鐘。將要六點。
林涼躺回去,眼神發散地盯著天花板。

他聽見了腳步聲——赤腳走在地板上,腳底板貼上磁磚時發出的、啪躂啪躂地響。於是他知道那丫頭下了床,在房內折騰一下,然後走出房間,然後下樓梯……

然後,忽然沒有然後了。

林涼躺著等了會兒,卻再沒聽到腳步聲,他納悶:啊怎麼還沒下來?

幾秒後他決定不管惹,腰一挺坐起來,睡眼惺忪地扒了扒頭髮(真長,真想喀擦掉),接著下沙發,略為弓著背、踮著腳,像隻貓,邊抓著後腰邊慢慢地拖拉進廚房打算洗臉漱口。
才打開浴室的門,背後一聲「喂!」剉了他一跳。

原本待在樓梯間觀察樓下動靜的冠彩,一聽到對方拉開一樓浴室的門,趕緊衝下樓梯。
「ㄟㄟㄟ!你去用樓上的啦!上去!」

莫名其妙被趕上樓,腦子目前運作遲緩的男人貌似順從地按了冠彩要求。不過這並不影響他心底反射性地、如跑馬燈般流過一串文字:靠……北……咧……




用涼水洗漱過後,人也清醒了。林涼慢悠悠地下樓,冠彩坐在廚房椅子上,雙手捧著毛巾上下上下擦臉,看起來像某種寵物鼠。
林涼按昨天的方法煮了剩下的地瓜葉和小白菜,覺得給小孩當早餐不太夠,他又把剩下的香蕉切片,在平底鍋上淋點油,鋪上香蕉。
煎到途中爐火跳了跳,林涼檢查了下瓦斯,瓦斯快沒了。
幸好也差不多了,香蕉反覆煎到焦糖色後,盛盤淋上蜂蜜。
他抬頭想了想,又拿出自己的營養口糧,把三片硬餅乾排成小小扇狀。


「欸?還可以這樣喔!」冠彩對於這樣的香蕉吃法感到新奇,濃郁香甜的口感讓她吃得頗高興。
她很快地把碗中的份都掃光,不過吃相顯然比昨天溫和許多。

「應該要用奶油煎,灑點麵粉和糖。」林涼說。他自己吃了一片餅乾,和一些水煮蔬菜。

「看不出來你還會弄這個——」她邊說邊把湯匙上殘留的蜂蜜舔乾淨。

「學過。」林涼輕描淡寫地說。半晌後他忽然提起:「對了,妳家瓦斯要沒了。」

「唔,……浴室的瓦斯還有,我後來都沒用。」冠彩指指角落的瓦斯桶。

林涼問:「以後都不用了?」

「天氣這麼熱,我都洗冷水啊。」在斷電之後,她唯一的消暑方式就只有泡冷水了。

「噢,醬啊。」林涼看了看另一桶瓦斯,問:「那……幫妳換過去?」

「嗯!」她在椅子上一邊前後晃著腳一邊點點頭。
填飽肚子後,冠彩腦中才開始運作起昨天晚上在被窩裡思考的事情,她看著林涼換瓦斯的背影,盤算等一下要怎麼開頭。

拴好瓦斯管,林涼站起來時舒了口氣,一回頭就見到冠彩用一種微妙的眼神看他,他問:「怎麼?」

「欸…,其實,…我有一件事想拜託你。」

「嗯?」

「昨天我帶你去的那個菜園………」她頓了頓,「…過去你就知道了。」



冠彩領著林涼又回到昨天摘菜的菜園,這次她走過菜圃,走到通道的最底——
前方就是死路,但靠近幾步便看見紅磚老宅有些陳舊掉漆的木門。



























冠彩站在門前好一會,終於伸出手推開吱吱作響的門板。
一股混雜的味從裏頭飄散出來。


林涼跟著進入屋內,走在冠彩後頭。直到她停了下來,他看清楚眼前畫面後,沉默。

老人坐在藤椅上,整個人像是風乾過的乾癟,面部與四肢已經腐爛大半,看上去死亡有一些時日了。
藤椅旁的櫃子上,依舊放著那台收音機。
冠彩看了兩眼就馬上低下頭來——上次她轉身離去時只是安詳沉睡的老人,現在已經腐爛的不成人樣,讓她心裡有些難過跟愧疚。

林涼低頭看著冠彩,輕聲喊了她,用眼神示意小姑娘解釋一下情況。
見這丫頭似乎欲言又止、一臉無措的模樣,林涼又靜靜地注視老人的屍身一會兒,垂眸低聲說:「不管怎樣,先埋了吧。」

「嗯…。」冠彩點點頭,她忽然想到什麼,轉身走進旁邊的小房間內,雖然沒進來過,但她知道那是老人的寢室,她慢慢拉起泛黃的床單,想著:就用這個吧。

冠彩轉身進房間的同時,林涼托起老人的頭,拿鑿冰器自老人的後頸斜斜刺入。他下手很快,動作很輕,抽出鑿冰器,往褲管上一抹收起來後,冠彩恰好抱著一條床單出來。

「…這個。」走出房門的冠彩只看見他站在老人邊,便沒多想的將床單遞給林涼。

他接過床單,雙手一甩將床單攤開在地上,撫平皺褶後打橫抱起老人屍體,將它正擺在床單中央,一邊慢慢地調整僵硬的屍體姿勢,脫口就用臺語問了:「認識的?」

她搖搖頭,「……來過幾次。」她抿嘴片刻又說:「…外面那個菜園是他的。」

林涼聽了,手邊動作一停,沒多久又繼續做下去。他將老人屈起的雙腿拉直,雙手交疊置在肚子上,接著便是要用床單裹起來了。
林涼抓著床單一角,沉思片刻後抬眼問冠彩:「有要放點什麼嗎?」

聽林涼這麼說,冠彩轉身去拿了書桌上的相框,框著一張有些磨損且泛黃的照片,照片中一排穿著軍服的人直挺挺的站著,但人物拍的太小以至於臉孔皆模糊不清。

林涼瞥見冠彩似乎挑了相框之類的東西,他對小丫頭說:「拿來吧。」
接過相框時他下意識看了之中照片,不僅是因為相片太糊,單看老人現在的模樣,大概也是對不出來的。至少,老人自己知道這裏頭誰是誰。
他將相框放在老人交疊的掌下,這才將老人屍體裹起來。

他抱起老人屍體,低頭對冠彩說:「就……埋外面囉?」


冠彩輕輕的點頭。埋哪都無所謂。

林涼回到菜園,他將老人先放在水泥地上。冠彩小跑在他後頭,工具都替他準備好了,那丫頭抱著一把鐵鍬和一個小鋤頭。林涼接過鍬,見她拿著小鋤頭,失笑道:「妳也要來?」

「不然咧?」冠彩聳聳肩。

「噢。」林涼跟著聳聳肩,隨便這丫頭自己折騰。於是一大一小,大的將鐵鍬踩進土裏,一把一把鏟土,小的蹲在地上,遠看像一團球,用小鋤頭一點一點刨土,慢慢地挖出一個坑。

途中林涼認為小鋤頭幫助不大,那丫頭大概也是白忙,就把人叫到一旁,指使她看看鏟到一旁的土中有沒有什麼連根拔起、能吃的植物。


「…噢。」挖沒多久就覺得累的冠彩聽到林涼的指示覺得剛好,開始蹲在一旁撥草撈菜。途中大概是覺得無聊,開始說起這個老人的事,她說老人的口音很重所以有很多話她聽不太懂,地瓜飯很好吃,老人以前待過新竹…等等。
她也把老人告訴她的事情轉述:老人說過年後沒多久有個老朋友打電話給他,提醒他不要去醫院、少接觸別人等等的,然後接下來一大串她沒聽懂,又跳回食物的話題。

林涼心不在焉地聽冠彩說,嗯嗯啊啊地偶爾應那丫頭,直到提起食物的話題他才稍感興趣地和她扯上幾句。
挖好了坑,將老人屍體放下去後,再用鐵鍬將土撥回去。

「欸……這個…好像不是厚?」冠彩捏著她從土裡撈出來的東西,整體看來,她只是把周圍的雜草清過一遍而已,沒找到任何可食用的東西。

「……」林涼盯著冠彩手中的雜草,他思考這時該做何反應?或許他應該說些話鼓勵鼓勵這丫頭……或者,假裝這些是可以吃的(反正他真的能吃)?

他面無表情地盯著那些草許久,又忽然掛起生硬的笑臉,問冠彩:「那接著呢?」

「…去裡面看看,看有沒有什麼能用的。」冠彩毫無眷戀地丟下雜草,往老人的屋子走進去。

林涼睜著眼,見冠彩自顧自地走進老人家,他抓了抓自己後頸,內心感嘆一句「小孩子」,才跟著踏入老人家門。

安置好屋主之後,冠彩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開始搜索屋內的每個角落、每個櫃子,最後只翻出一包未拆封的口糧,還有黑色手電筒,附帶兩顆還沒拆的電池。

林涼開始還跟著簡單翻找,之後就讓冠彩那丫頭自己四處搜刮了。他斜倚著牆。前門旁有扇小窗,穿過小窗上的欄杆能看到窄窄的前廊、前廊上的紅磚柱、以及稍遠點的水泥地。
水泥地上有一棵龍眼樹,昨天剛進菜園時就有瞧見樹頂,現在看看這棵樹確實挺高的,枝葉茂密,結實累累。
這時候出奇的亮,雖然抬頭看天空會發現,天空覆蓋了一層雲,看不出雲的厚薄,總之找不到半塊藍色,像是要下雨的前兆,卻亮得不可思議。
空氣中浮著雨前特有的潮濕氣息。

「...你在看什麼?」翻完屋子的冠彩見林涼杵在那向外望,深怕錯過什麼似的馬上湊過去。

「龍眼。」

「…要過去看嗎?」冠彩瞧了一眼緊閉的前門,「那邊我沒過去過。」

林涼低頭看了看冠彩,上前拉開正面的鐵捲門。先是蹲下將門抬到胸口高,接著將門推至盡頭。鐵捲門收起時喀啦喀啦響,光線射入室內,在光中能見到飛舞的纖維和塵埃。

他帶著冠彩,走到那棵龍眼樹下,仰起頭。

「喔!有耶!...要摘嗎?」冠彩看著密麻的樹叢中伸出枝頭的串串龍眼。

林涼笑了笑,低眼看了下冠彩說:「嗯?不然多可惜啊。」

掂量了下距離,他活動活動筋骨,雙手前後輕輕搖擺,雙腿一彎再一蹬,像彈簧似的原地跳起,單手伸長,指尖恰巧撥到龍眼樹狹長的葉子。

「……」

差一點點。林涼並不氣餒,這次他多做了幾個預備動作,醞釀一會兒後,再次奮力跳起——這回摸到底端幾顆龍眼了,他想將樹枝拉下來,但龍眼的枝條太細,不小心太用力,反而扯落了幾顆龍眼,咚咚咚打在他頭上。

看見這個情景,冠彩在一旁忍不住發出幾聲輕笑。

林涼原本還打算重新運氣再接再厲,聽見小丫頭清脆的笑聲,身子瞬間軟了,老臉一時掛不住,他欲蓋彌彰地衝冠彩說:「吼,妳很煩內。」

冠彩臉上的笑意似乎沒退,邊忍邊擠出一句:「…那要怎麼辦?」

要怎麼辦?

搬個啥來墊墊啦、爬樹啦……
林涼忽然有個想法,他低頭看冠彩,頗有些意味深長地說:「只好換妳來啦。」


「蛤?」冠彩一臉狐疑的看著他。
林涼背向冠彩,單膝跪下,回頭對小姑娘說:「上來。」


Drawn by  拓海






































「等等還有那邊啊……」

冠彩聽林涼的指揮,折下一小串一小串的龍眼,遞給林涼。
她忽然覺得手掌上有些刺痛,翻掌一看,七八隻螞蟻已經爬在她的手上。「呀啊!」她一邊尖叫一邊將手心手背抹在林涼頭上。

林涼也不知道冠彩那丫頭在他頭上抹什麼,只是沒多久就感覺到有什麼細小的東西在頭皮上爬,那倒還好,結果那東西孜孜不倦地沿著耳後,順著脖子爬下他的背,癢的同時連帶身體都麻了起來。他忍不住扭動身體,氣急敗壞地說:「幹!妳很……」

「欸!幹什麼啦!」下方的晃動讓她趕緊一手環著阿涼的頭,一邊用責怪的語氣叫道。

林涼狼狽地背抵樹幹,用力頂著,貼得嚴絲合縫,然後才身體下沉重重地蹭了樹幹一下。「妳才……!」
他一時忘詞,也不知道要對這丫頭說些什麼,氣到頭來居然把自己氣樂了,依舊靠著樹幹,低低地笑了起來,笑悶在胸膛,身體一顫一顫的。

「欸!幹什麼啦....!奇耶!幹嘛啦!...吼!」林涼肩上的冠彩只能不斷發出抱怨,見他突然開始發笑又覺得莫名其妙,用力拍幾下林涼的腦袋。

「差不多了吧。」林涼蹲下,讓冠彩從他肩上爬下來,他瞧著天空說:「感覺要下雨了,快回去吧。」

他這人,說好的不靈壞的靈,話語方落,天空就掉下一滴水,彷彿示威般不偏不倚砸到他腳前,幾秒後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雨來得又快又猛烈。


兩人二話不說趕緊回到屋簷下躲雨,冠彩不疾不徐地從背包中拿出自己的輕便雨衣,穿好後看著林涼:「...你怎麼辦?」

林涼也在想自己該怎麼辦,眼睛在老人家門內門外打轉,見到牆上掛著的斗笠,他走上前拿下來翻了翻看。

冠彩站在他旁邊,小姑娘的身高矮了他一大截,這男人吃飽惹撐著閒閒沒事太無聊,手賤就拿那斗笠往人家頭上罩下去。

忽然被這麼一蓋,遮蔽了大半的視野,冠彩馬上伸手翻掉頭上的斗笠。用「幹什麼啦」的眼神瞪著林涼。

那一身淺黃的雨衣加上斗笠,看起來像晴天娃娃似的,小姑娘拍掉斗笠後又用那黑亮的眼珠瞪他,林涼起初還面無表情裝若無其事,很快就矜不住了,在冠彩面前「噗」一聲笑出來。

冠彩一看到自己被笑,馬上氣嘟嘟的舉起手朝林涼的褲管拍下去。

「欸欸欸,會痛欸!」林涼邊笑邊躲,一派輕鬆的口吻聽起來就不是那麼一回事。

冠彩那一掌巴下去後,就不管他了,林涼只得自己瞅瞅看有沒有其它能用的,哪怕是垃圾袋也行。不過找了一陣子,連個紅白塑膠袋也沒,再找一會兒,終於在櫃子與牆間的縫中找到一把黑色雨傘和(不知何用的)竹竿若根。

按現代說法,他這人就是運氣E、RP負,一撐傘林涼就知道,這傘卡榫壞了,根本固定不住,傘骨也折了,這倒是小問題,重點是傘面破了,那就真的沒用了……

「……」他無言地收起傘,默默放回原處,認命地拿起斗笠往頭一罩,低頭對冠彩說:「好了,走吧。」

落雨後,天色潤成了湖泊綠。兩人冒著雨,小跑回機車旁。



Drawn by  拓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