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11/5

➲ 機車男

圖文:拓海(Starter)/那影子


  林涼騎著車,在屏東車站和中央市場一帶兜圈,想著或許能找著些什麼。
  颱風確實過了,今天又是豔陽高照的好天氣,他慢慢繞著,漸漸感覺到熱,偶爾汗水流入眼睛、或正面迎向太陽,便刺得睜不開眼。

  大約原本人就不多,風雨過後,連殭屍蹤影也找不到,所以雖然這附近亂糟糟的——塑膠椅、曬衣竿、各種雜物橫阻在路上——他還能沒啥壓力地慢悠悠晃蕩,有時候停在路邊瞅瞅地面或店內,像在逛菜市場一樣。



  摩托車的聲音從另一側遠遠的響起,待在二樓的她馬上警覺起來。
  颱風已經走了,其他活人大概也跟她一樣,開始在外面出沒。尤其今天路途上幾乎沒看見殭屍,活人的動作可能比平常還要來的大,因此不敢掉以輕心。
  她聽著摩托車有一搭沒一搭的踩油門緩緩前進的排氣聲,感覺不是路過,而是特意在這附近徘徊著,讓她有些不安。


她悄悄的貼上窗緣觀察情況,雖然樓下的遮雨棚遮住了大半的視野,但她終於看見那台摩托車和人影。是一個男人,大概跟哥哥差不多的年紀。

  看他像是閒晃的模樣,她有種感覺:這個人是新來的。
  如果是平常,這種音量肯定就會跑出東西來了,看來這附近真的是沒有殭屍了。
  她靜靜的看著下方的人,一邊這樣想著。




  這裏改了不少。短暫地閃過這個想法。
  沿途下來,見到的東西也不少……或許未來能用上,但現階段還沒能想到能拿它們來做什麼,林涼也沒心思去挖掘那些物品的潛在價值,心想:再沒找到什麼能用的,就走人吧。

  稍早開始,他覺得有誰正盯著自己。他停下車,佯裝在找物資,偷偷前後左右做了一次平面掃描,沒瞧見誰。
  被窺視的感覺仍在,他有些納悶。
  「……」不過,雖然被人偷偷注視著,那視線卻沒有惡意或敵意,這點他還是判斷得出來。



  看了一會兒之後,冠彩便沒興趣了。看來對方沒有什麼目標,只是個在觀察環境的「新來的」。
  不過,她一點都不想有任何被他人發現的機會,還是趁早移動吧。
  機車男子慢慢的離開她的視野範圍,她覺得她應該要往反方向悄悄離開。

  「ㄘ…」她悄悄的換了地點探出窗外,卻洩氣般的吐一口氣。

  儘管大太陽已經把絕大部分的路面給曬乾了,但窗台、外牆磁磚和棚頂上似乎都還留有水氣,要是手一滑還是腳一滑掉下去可不是開玩笑的——她不能冒這種險。

  再繞一點,然後走地面橫過去吧。
  剛才已經確定附近沒有殭屍,動作快一點就好了。


  那道視線消失了——或者說,不在了。
  看樣子對方沒有跟著他,也可能是離開了。林涼不再在意這件事,他騎出中央市場,回到大街上。
  太陽逐漸攀到頭頂,路上殘餘的水氣受高溫蒸散,炙熱的空氣隱隱滾動著,舉目所見的影像同時微微扭曲著。

  他心道:靠北,好熱。覺得等等得避避暑。

  他離開屏東車站,繼續向南前行。離開較繁華的地段後,建築結構開始不同了,鐵皮屋、紅色磚瓦的三合院,大片面積的空地,乾草、椰子樹、檳榔樹。
  狗尾巴花在風中輕輕搖晃,陽光替它們鍍上一層絨絨的金邊,魚塭的水車停止運作,但池水仍在流動,粼粼蕩著波光。周圍十分安靜,除了他的引擎聲。

  確認這條路上沒有殭屍後,林涼將車停在某戶門前,捎上西瓜巴拿拿走入民宅。
  他擦了擦身體降溫,又喝了水,覺得好許多,然後他坐到人家擺在門邊的搖椅,吹著風,稍微地打起盹來。



  與其說是找東西,今天的路線還不如說是在巡視熟悉的領域。除了剛才遇到的機車,就沒遇上其他東西了。

  中午的太陽在空氣中強烈的散發存在感,到處都曬的閃閃發亮,但她其實不太介意,以前在這個時間大人總是會睡午覺避暑,現在似乎也是如此。因此她偶爾會在這個時段行動,騎過一片安靜的街道時;感覺就像以前一樣——大家只是去睡午覺而已。

  像是在呼應她的想法似的,前方出現某戶人家門口正有一個人坐在那裏閉目養神的睡午覺,冠彩驚訝的看著這個原本是日常但現在已經非比尋常的瞬間,但她一點都不敢慢下來,反而是加快速度從那個人面前竄過去。

  腳踏車行經時,輪胎磨擦柏油路面和鍊條轉動的細微聲響驚動他的淺眠,他稍一睜眼,一道黑影迅速掠過。

  「?!」大腦尚未恢復運作功能,林涼幾乎是被嚇醒的,他心裏罵幹,蹭得跳起來,卻發現眼前啥都沒有,他一扭頭,一個背影飛似的愈離愈遠。

  似乎是個孩子?怎麼會有孩子在這裏?他心裏更糊塗了。

  鑒於剛睡醒仍迷迷糊糊的,男人下意識地、衝著那背影喊:「喂!」


  那個人醒了!!!
  她在心裡大叫著,想當然爾她連回頭都不敢,她趕緊轉個彎,想要脫出對方的視線。

  「喂!」他清醒過來,意識到對方是個活物,他再叫一聲,卻只見對方動作更是快速,兩條腿動得像是兩圈旋風,一個轉彎,就只能看見頭頂在人家矮牆後逐漸騎遠。
  「我操……」他低聲咒罵了句,拔腿就追了上去。



  不一會她已經感覺到後面那個人追上來了,對方的速度簡直跟殭屍一樣快,重點是他比殭屍會跳會轉彎,她試圖繞圈子想擺脫掉,但後面的人反而是越來越接近她。

  她一邊訐譙剛才的粗心大意,心一橫,直接讓腳踏車正面撞上停在牆邊的小客車,腳踏車彈起的瞬間她跳了出去,三兩下爬過車頂跳上矮牆跑了幾步,再攀上圍牆後的屋簷爬了上去。被莫名撞上的小客車在後面發出咿咿咿的哀叫,雖然有點不妙但她只想趕快逃過這一劫。

  對方的舉動令他驚愕地瞪大雙眼,他繞開小客車,隔著一堵牆見那孩子動如脫兔、身手矯健地竄到人家屋頂上。小客車仍在淒厲地哀號,他有些憂心防盜器的警報會引來遠方的殭屍,一邊有個老乞丐在他內心不合時宜地讚嘆道:不得了啊不得了~瞧這身手,再打通任督二脈,豈不肥天啦?看來是百年難得一見的練武奇才!
  林涼沿著圍牆橫移幾步,那孩子在屋頂上跑,他抬頭就能看到,覺得危險。他忍不住暗罵「西囡仔哩璀細喔」,邊繞開圍牆,在地面追逐上方那孩子。

  他有些感觸複雜,心想:恁杯前半輩子被人追,後半輩子被殭屍追,現在居

然也能有追人的一天,真不知道該哭還是該呵呵。



  哇靠。

  她看見下方的男人跟她幾乎是並行的跑,她翻到屋脊的另一邊,半脫下背包拉開拉鍊,掏出釘槍緊緊握在手上,她探頭又縮回幾次,如果對方靠過來就先射幾槍,沒有的話就專心趕快溜——她有點憂心釘槍的距離或許不夠遠,不過鬆動的瓦片跟押在上方的石頭可以幫她補救一下。

  小客車的哀叫還沒停歇,但似乎已經引來了其他的聲音,一種相當熟悉的物種的喊叫聲。冠彩停止了動作,她可以確定有東西正往這裡奔來——或者應該說,是往那個男人的方向奔去。


  聽見屍人低吟的瞬間,林涼步伐一頓,他先看到陽光投在地上的影子,下一刻,一個手持菜刀、狀似主婦的大嬸殭屍現身街角,千軍萬馬來相見般氣勢洶洶地朝他舉刀而來。
  發現得早,這刀躲得並不費力,向側跳開的同時他瞥了眼屋頂,已經見不著那孩子了(由於對方頭髮不長,他沒能認出來究竟是男是女),然後林涼把全部心神放在眼前襲擊他的殭屍,悲痛萬分地想:幹,這貨手上拿的東西也太夭壽了……
  殭屍嫂踉蹌幾步,沒能煞住車跌倒在地,林涼見它骨頭有些鬆散地、顫顫巍巍爬起來,膝蓋擦過粗糙的柏油路面,蹭掉了一層皮肉,儘管如此,殭屍大嬸仍舊緊握菜刀,刀在屍在,刀亡屍亡。
  它再次攻上來,林涼避身閃到水銀燈柱後,一邊尋找有沒有攻擊範圍較長的武器。



  原本以為對方會因為殭屍而逃走,男人卻選擇正面對上,在這麼清楚的視野看到別人對付殭屍還是第一次,她探出頭來,然後蹲跪在屋脊上,看著下方的發展。

  眼看殭屍阿桑再度攻擊,那男的只能閃躲著,她忽然有個想法,雖然她只是想試試看。
她拿起瓦片,量量手中的重量,揣摩一下後,她瞄準殭屍的腦袋位置,把瓦片狠甩過去。

  旋轉而去的瓦片不偏不倚的崁在殭屍的脖子上,殭屍因為衝力而晃了一下,但沒有受到太多影響,屋頂上的冠彩忍不住「呿!」了一聲,她原本可是瞄準腦袋的。


  天外飛瓦讓林涼愣了下,他抬頭,又看見那孩子,蹲在屋脊上,伸長著脖子賊頭賊腦窺探,他一時有些火大:「你……!」

  殭屍嫂並沒有理會朝它扔瓦片的人,顯然,比起屋頂上的小孩,它比較尬意眼前的男人,它像名中風患者般歪著脖子,餓虎撲食地再衝向林涼。

  舉目所見唯一長狀的,大概只有植在圍牆外的、金露花細軟的枝條了。殭屍大媽一把刀直直朝他捅來,林涼後退一步,側身錯開那把刀的剎那,他摸出插在褲腰上的扳手,雙手緊握,以標準的揮棒姿勢將大媽的頭……下巴擊出一個全壘打。

  他扭頭朝屋頂吼:「待那幹嘛?還不快走!」

  殭屍大媽的菜刀掉落到地,它被男人打得躺在地上,又不懈地爬起,明明被卸了下巴、只剩上顎,胸口的大吃貨精神依然不滅。林涼趁亂中又掃了屋頂一眼,那孩子仍在,對他的話無動於衷——甚至,那貨竟然還坐下了!一臉看隔壁火燒厝的好奇模樣。

  我靠啊……林涼恨鐵不成鋼地想。

  小客車的蜂鳴器已經停止尖叫,但林涼認為被警報引來的殭屍不會只有一隻,這裏不能再留了。殭屍嫂跌跌撞撞地靠近他,他閃到殭屍背後,一腳蹬在殭屍膝窩,在殭屍跪倒的同時,旋踢朝對方後腦杓掃下去。

  殭屍嫂仆街後,他狠狠踩住對方脖子,一下一下,用力地踩,使勁地踩,只差沒再跳一跳地踩。

  頸椎斷裂後,殭屍四肢就不再動了,但殭屍大媽仍活著,它睜著眼,輕輕抽搐著上顎,發出微弱的「呃……」聲音,像是離水的魚。

  林涼踢翻它,單膝蹲下,朝殭屍眼窩用力地刺入扳手,轉了下,拔出扳手後對看戲的孩子喊:「還看?走啊!」

  說完,他四處張望了下,拔腿跑出幾步。


  喔喔喔——打爆了耶。

  冠彩簡直就像在看動作片一般,一手撐著下巴看著對方打爆殭屍。就在這個過程中,她也終於認出那個男人就是方才在市場閒晃的那個機車男子。

  男人在打鬥間還有空回頭喊話,好像是在叫她趕快走什麼的,這麼有餘裕感覺超酷的。


  見那小丫頭——他終於瞧仔細對方是個女孩——半點動作沒有,也不知道是沒聽見、還是不想理會他。林涼皺著眉,朝屋頂再喊了句:「……走啊?」


  那個男人的叫法,一副像是附近鄰居叫她不要亂趕快回家的模樣,反倒讓她有點茫然,——從來沒有人問過她的安危,目前為止她遇上的大人都是必須逃走的危險情況。

  她又重新握好手中的釘槍,但帶著些許好奇的眼光盯著地面上的男人。


  儘管憂心,但他暫時還沒感覺到殭屍接近,林涼站在下方仰望屋頂上那丫頭。由於逆光,那孩子的臉埋在陰影後,他看不出那是怎樣的表情。林涼開始反省自己的反應是不是太兇惡、太蠻橫,嚇到人家小姑娘了?

  他按捺下脾氣,試著溫和地開口,視線再往下一點點……

  「……」就算是逆光但他好像在那丫頭手上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啊……

  他盡量讓自己看起來親切,溫和地說:「那個……那個,可能還會有其它隻過來!妳也快點離開這裏吧!」


  「……那你先走啊。」她舉起握著釘槍的那隻手,槍口朝上。
  她搞不懂這男的到底想要幹嘛。


  靠北。他心想。

  「啊就留妳一人在這喔?」這樣問,他忽然覺得這語氣可能不太溫柔,不知所措了會兒,他把扳手插回褲腰,半舉起雙手表示自己無害,和風細雨地說:「我沒有要對妳怎樣……」啊幹……這樣講好像變態,「那個……嘖,那妳被……啊如果妳被圍了怎麼辦啦?妳……」

  想了想,他輕輕嘆息,說:「妳這樣太危險,先下來,我帶妳走。」


  「……你到底想幹嘛?」感覺到男人在用大人的口氣哄她,她反而感到莫名其妙,她站起來退了幾步,舉起釘槍對著他,脫口而出她心裡的疑問。

  他不擅長表達,不懂怎麼釋出善意,因此一直有些慌張,但稍微冷靜過後,也聽出那孩子語氣中,除了戒慎、不信任之外,還有一絲茫然。

  那看似挺了不得的東西對準他——好像是釘槍欸,幹——林涼又沉默半晌,他搜腸刮肚,實在沒辦法迂迴委婉地說話,只能笨拙地直接道:「妳一個人,我會擔心。」

  「……」對方的話讓她愣了一下。
  「………誰說我是一個人了。」她拿著釘槍又坐回屋脊上,兩腿一伸,姿勢顯然比剛才放鬆許多。主要是覺得暫時沒有危險,但也有一點點是對眼前的人產生好奇——這個時候她才想起,她已經很久沒跟人這樣面對面正常的講話了。

  聞言,林涼愣了愣,但稍一思索後覺得也是。他只見到這丫頭在外跑,不代表她是一個人。
  有人帶著,那情況又不同了,再說若那背後不是一人、而是一群人,又是麻煩了。林涼靜默片刻,面色不顯,心裏已經升起不想淌渾水的念頭,他慢慢地後退,拉開與屋頂上那丫頭的距離,手逐漸也放下來說:「噢,那……妳自己保重。」

  想了想後,微笑著補充一句:「不管怎樣,剛還是謝妳啦。」雖然太危險,若是他自己小孩,他一定教訓他。

  丫頭雖然重新坐回屋脊,沒方才那般劍拔弩張,像炸毛的貓,但她仍握著釘槍。

  這很正常。林涼心想。

  他退到釘槍造成不了大傷害的距離,才轉身離開,一邊心裏感嘆道:要哄小孩真不容易啊果然要討小孩喜歡得長得像什麼西瓜哥哥香蕉哥哥那款……


  對方一聽見她不是一個人便很乾脆地離開了,讓她心裡鬆了一口氣。離開前的道謝讓她開始覺得對方可能是個好人,不過,也只能這樣了。

  她看了幾眼著對方的背,接著把視線拉回來,悠悠看了一眼遠方;當她用眼角瞄到某棟住宅時,她忽然臉色鐵青。

  有兩個人正站在那棟住宅的外側——直直地看著這裡。
  雖然看不清楚,但一眼便知那不是殭屍。
  一瞬間寒毛直豎,剛才一直忙著看下面,她不知道那些人到底注視這裡多久了,她假裝自己沒有發現、也沒有轉頭往那邊看,她陷入一陣恐慌。她已經被人看見了,她不能一個人離開,別人馬上就會知道她是一個人!

  她當機立斷的站了起來,「欸!」朝那個漸漸走遠的背影喊了一聲。冠彩迅速地爬到屋簷,再從圍牆上跳下著地。「欸!」她邊喊邊往那個人跑過去。

  「?」林涼停下腳步回頭,見不久前還堅守屋頂的丫頭眨眼就晃到他身後,他一時有些不明所以。

  見他沒啥反應,她伸手一把抓住男人的手臂拉著往轉角過去,「快走!快走!快走!快走!」她壓低音量但口氣相當慌張。
  雖然一眼瞥見她的腳踏車,不過現在只能放著不管。

  彎過一個街口,至少是那棟住宅看不見的角度,「剛才有人一直在看我們!!!快去牽你的車!!!快點!!!」她急躁的一邊說,一邊把釘槍胡亂塞進身後的背包裡。 「啊、雪特,你不知道路。過來!!!往這裡!!!」她忽然回神想起剛才跑了不少路,新來的肯定不知道方向,她也沒等男人回答,便對他招手往剛才那條街跑過去。

  「你不知道路」幾個字讓林涼挑了挑眉,他轉念又想:這丫頭怎麼知道他是騎的車?他同時納悶這貨剛才看他和殭屍拼命還看得津津有味,揮都揮不走,現在被人看一下就嚇成這樣,連腳踏車都不拿回來了。

  不過,他什麼也沒說,輕輕鬆鬆地小跑跟上那女孩子。

  等他們回到民宅,女孩站在他車旁頻頻催促他「快啊」,他腦袋上彷彿有顆燈泡亮了,心想:早上在看他的不會是這貨吧? 這不科學啊。顏鏡彷彿在他身旁,如此說道。
  林涼自然不會向女孩求證。他不慌不忙地將西瓜和巴拿拿搬回車上,上了車後才想問對方要坐前坐後……


  「走啊!」女孩已經爬上後座,焦躁地回望並催促他。

  「……」對於短短時間內兩人角色互換他感到些許微妙,然後催動了油門。

  「反正先離開這一帶!…不要走那邊!中央也不可以!那邊有殭…不對!直接騎過去!」她一邊在腦中畫著路線一邊想著她的市區標記,以及她尚未更新在地圖上的標記。

  「馬的,颱風一來位置都不一樣了!!!」

  「先繞遠一點!要出去也可以,但是不要去麟洛!!!」她又拉又扯的不斷對騎士發號事令。

  女孩在他背後嘮嘮叨叨,似乎胸有成竹的模樣,結果下一秒的咒罵立刻破功,讓他傻了會兒,最後只懂了「不要去麟洛」這件事。

  於是林涼便按自己的意思騎,離開那住宅區,騎回到大街,又繞進小道,騎在椰子樹和黃槐的樹蔭下。

  接著他問:「妳哪裏下車?」


  「………」她不發一語的低著頭,幾秒之後她才想到對方應該是要趕她下車的意思。她默默地爬下車,然後就在樹陰下蹲下來,雙手環著膝蓋動也不動。

  「……」對方的舉動讓他愣了愣,半晌反應過來後,他連忙說:「沒,不是,我……」林涼有些難辦地抓了抓後腦杓,溫和地問:「我是問妳要去哪,要哪裏下車?」

  「……你的西瓜從哪來的?」她看著地面,突然說道。

  「……」突來的問題令林涼安靜片刻,不過他沒花多少時間思考,直接回答:「人家田裏撿的。」

  「……那邊的田沒有殭屍喔?」

  「沒欸。」他回答。歪頭想了想後補充:「田那種地方有也不會太多,不然就是早被人打光了。」

  「……哪有……」她嘀咕著,「很多田視線很差,看不到全部,而且很難跑。」 雖然有點疲累,但她還是試著記住方才男人說的、那一帶的田。

  關於小姑娘的碎碎念,林涼倒是沒辯駁。他這趟下來,也注意到除了街景變化,屏東農田種的作物,和過去不盡相同了。
  雖然仍能見到水田、菜田和一些短期作物,但更多是果樹、檳榔樹、椰子樹。何況……
  他看著這丫頭豆芽菜似的小身板,覺得她視野差剛好而已。
  但人家願意說這些,與不久前相比,這關係好歹算邁進一大步。林涼問:「妳接著有什麼打算?」


  「……」打算?不知道啦……反正最近不能去被看見的那一帶就是了……。她在心裡對自己說。 不過因為看到男人的水果,讓她的肚子有些蠢蠢欲動——別想太多、她才不會向別人討東西吃。
  「……你還有空嗎?」她蹲在那裏,沒有抬頭的問:「我知道哪裡有菜可以摘……可以分你一些。」

  林涼靜靜注視那粒低垂的頭顱,不知道想了些什麼。然後,他笑了笑,低聲說:「可以啊。」



  *



  經過冠彩的指點,他們又回到房屋密集的地帶,整條街看起來被颱風吹得很慘,不過也因為如此看不到殭屍的蹤跡,冠彩驚訝地同時也沒停過嘴,「原來這裡都沒有了喔」「早知道我就自己來了」「要是多來幾個颱風不就天下太平了」等等,然後又無預警的用力拉住司機的衣服要他停車。

  機車在一間小廟前停下。夾在街坊民宅之間的紅頂小廟讓人覺得有些突兀,連金爐都蓋在相當突出的位置,只差一兩公分就是馬路。

  冠彩跳下車,走入小廟的屋簷下又隨即轉身,消失在柱子後方。仔細一看便會發現金爐的後方——小廟與隔壁民宅之間有一條狹窄的通道,用鐵門與鐵鍊鎖著。冠彩輕而易舉地翻過鐵門,進入通道內。

  推開通道底處的紗門,便是一個幾坪大的菜園,由周圍房屋阻隔而構成四壁的封閉空間。

  「……」冠彩進入之後愣了愣,她沒想到半個月之後來這裡,茂盛的雜草已經長滿整個菜園,幾乎分不出那些是雜草、哪些是菜。


  林涼按那丫頭要求將車停在小廟前。
  只是座普通小廟,有些簡陋,但該有的都有。神像看來有些淒慘,或許是掉漆,也或許是沾了灰,大概是土地公吧?

  林涼還在思考該不該拜祂一下,眼睛一瞥,就發現那丫頭閃到柱子後方。

  他眨了下眼,慢條斯理地跟上去,發現小廟和隔壁住宅間的通道,他再回頭,瞧瞧堵在通道盡頭的金爐,心想:這還真隱密啊……

  通道有些狹窄,雖然仍能通過,但他肩膀寬,上身得稍微側著。

  一眼望去這是個死胡同,他多看了幾眼,收回視線,走到站在明亮處的那丫頭身後,一手插口袋,挑眉看這蔓草叢生的……菜圃。



  「……」原本作為菜圃分隔的低窪線也已經蔓生雜草,冠彩憑記憶慢慢走進去,希望沒踩到菜。
  嗯,其實還是分得出來的,只是……有點、難認而已。她彎腰好幾秒之後得到結論。


  林涼站在她旁邊,學她的姿勢彎腰看那綠油油的植物,問:「妳要摘什麼?」


  「………」其實她不太知道那些菜的名字,「…地瓜葉…什麼的。」最後她說了一項菜名,並默默地往她記憶中的區塊移動過去。
  她蹲在那裏拉出一整條葉,然後試圖撥開混淆視線的雜草,就這樣反覆動作一會兒,她的臉則越來越沉。
  之前她只在旁邊負責幫忙(吃),要怎麼採收蔬菜其實她不太懂。


  瞧見那丫頭表情,他偷偷笑了下,又裝若無其事地走入田中,蹲下去撥開那些生命力旺盛的小草。除了地瓜葉,也有小白菜,林涼抬頭,菜圃深處還插上幾根竹竿,大約是種番茄。
  儘管沒人照顧,這些植物還是頑強地活下來了,就是蟲害挺嚴重,原本家種的菜就不多,又被啃食掉幾株。
  他倒是見到幾種常見的野菜:蒲公英、山茼蒿(昭和草)、大花咸豐草和烏甜仔(龍葵)。她們的種子讓風和鳥載著,幾乎隨處都能找到。
  他朝那丫頭喊:「喂,妳要的地瓜葉在這。」


  「!」聽見關鍵字,她馬上靠過去。
  最後她乾脆待在男人附近,看他不疾不徐的從雜草中找出菜。

  林涼折斷葉梗,一段段拔菜,把採集下來的地瓜葉交給女孩,順便教她認地瓜菜和小白菜、以及怎麼拔菜。他倒是有動過地瓜葉底下地瓜的主意,雖然不知道這地瓜葉怎麼種下的,若是土埋得夠高,還是有可能結出地瓜(雖然看這葉子,結出來的地瓜八成不大),但又覺得這丫頭以後還要來摘菜,挖出地瓜以後她又更少菜能拔,於是這主意也只放在心上想一想。

  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之後,林涼走到菜圃深處,打算應付野菜和看看番茄狀況。
  番茄結得不多,有的很生,是嫩綠色的,有的太老,是褐紅色的,有些乾枯萎縮。於是他又稍微退回來,挑揀出能吃的野菜。



Drawn by 海少 

  午後陽光正大,沒那麼刺眼了,但依舊是熱。他忙活了會兒,站起來活動活動筋骨,忍不住抬手遮了下陽。
  眼睛適應了光線,他反手抹了抹汗,一回頭,就見那丫頭頭轉向身後,不曉得在看什麼。
  「怎麼?」他問。


  「沒,沒有。」稍微被閃著光澤的蜻蜓拉走了注意力,她趕緊回頭過來。

  「……」快速地回話之後,她忽然察覺自己現在的狀態非常鬆懈。跟這個人一塊拔菜一陣子,她就不知不覺中漸漸放心下來。

  她低望著這片草綠,其實她從沒想過她還會回來這裡。
  也沒想過她會帶別人過來。

  他的好奇心只活了短短幾秒,很快就見光死在朗朗白日下,林涼聳聳肩,沒再問,而是蹲下去繼續拔野菜。

  「……你是從哪裡來的?」她低頭看著眼前的草堆,淡淡開口。

  丫頭突然搭話,林涼反應慢了半拍,(可能有一點點點受寵若驚地)回答:「礁溪。」

  「……蛤?」她一臉困惑地看他。

  「蛤?」對方的反應令他有些困惑。

  「那是哪裡啊……?」

  「噢……宜蘭啊。」

  「宜蘭……蛤……?那不是……花蓮上面了嗎……」她腦中浮現課本上的台灣區域圖,意識到距離之後忽然有點不可置信。「…你從那麼遠的地方過來?」

  「嘿啊(對啊),騎了好幾天。」他摘了龍葵的葉子,看著龍葵黑紫色的果實,思考該怎麼裝。


  「……」這有些超乎她的想像,竟有人就這樣從北到跨到南,在殭屍到處跑的情況下幾乎快環島了。

  「你跑那麼遠來幹嘛?」

  簡單的問題卻讓他遲疑了會兒,不過也僅僅是頓了一下,他邊拔菜邊說:「找朋友。」

  「喔、…是喔。……他在這一帶嗎?」她不免心驚,該不會他的朋友就是市區裡某組人馬裡的人吧。

  「沒,他們在恆春。」他漫不經心地回答,忽然才發現女孩語氣不太對勁,溫和地問:「怎麼?」


  聽見那個詞的瞬間她全身發麻。
  她整個人像凍結一般,只是直直地盯著男人的臉。

  「……幹嘛?」剎那間凝固的面容讓林涼心底小小地寒了下,女孩一瞬也不瞬地直盯著他,那神情頗像鬼魂。他外強中乾地問:「哩著猴喔(你中邪了喔)?」

  「………」她緩緩地低下頭,不自覺的縮緊身子。
  這個人,騎機車,一下子就會到那裏了。不會辦不到。
  她腦中一片白茫茫,伸出的那隻手無意識的一直戳著泥土。

  心裏有些揣揣的,但見女孩機械樣的動作,又有些好奇。他稍微湊過去看那丫頭的臉,問:「嗯?怎麼了?」
  她沒有回話,只是皺緊眉頭盯著地面看,她腦中忽然浮出一種想法、一種…她從沒想過有這種可能的方法。可行性和未知姓的種種在她腦袋瓜裡打轉。

  見女孩不說話,只是神色凝重地盯著地板,他只好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像隻螃蟹似的挪回靠番茄架的位置,拔菜。

  「……」雖然挺想伸手在對方眼前晃一晃,想想後,還是打消念頭。



  兩人安靜了一陣子,最後冠彩看著漸漸堆積出來的蔬菜,轉身從背包裡拿出兩個捲成一團的塑膠袋,向他示意用這個來裝。

  林涼接過塑膠袋,一邊裝野菜,一邊偷覷人家小姑娘的表情。她看上去若有所思,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他看著掌心中龍葵黑紫色的果實,也不在乎手上沾了泥土,直接吃了一顆。
  酸的,有點甜,也有種青草的澀味。
  他把塑膠袋還給女孩,讓她把手伸出來,幾粒龍葵果實落到她手上。
  「擦擦再吃。」


  她拿起一顆放入口中,「……有點酸欸。這個真的能吃?」說完她又把其他顆放入嘴裡。

  「能啊,烏甜仔,沒吃過?」他直接在褲管上擦了擦手,輕輕笑著說:「不能吃多,嘴巴會變黑色,不過菜炒起來不錯。」

  聽完她馬上伸出舌頭,想看看有沒有變色。

  林涼低低笑了聲,他想了想,還是沒說出「幫忙拿袋子的提議」,他再次環顧了這個由高高低低民宅圍成的方寸天地,最後目光凝在紅瓦紅磚的矮房,問:「走了嗎?」


  看見男人看著那棟老房,冠彩瞪大的眨了一下眼,又趕緊別開視線移動腳步。

  「走了、走了!」

  「啊?噢……」應了聲,他又是側著上身跟在女孩後頭走出窄巷。

  回到機車前,似乎又回到開頭的問題。林涼有些困擾著該怎麼問女孩她接下來的打算。儘管目前兩人似乎沒初見時那般緊張(好歹是一起拔菜的關係惹),但又覺得不能問太深,於是他握著把手,有些欲言又止地看著對方。

  「…你有地方住嗎?」冠彩劈頭就問。

  「蛤?」林涼愣了愣,不太知道該怎麼回答。他有地方住嗎?雖然還沒決定,但隨便找個應該不太困難……


  「如果你沒地方住的話,可以來我家。」她皺著眉頭,說得極為自然。

  林涼有些訝異,想了想後,仍是問了:「妳可以決定?不用問和妳一起的人?」

  「問個頭啊,家裡只有我一個人啦。」她很快的甩甩手回答。

  「噢……」起初說的並不是這樣,但林涼也沒戳破,他恍然地應一聲,問小大人模樣的小小主人:「不會麻煩嗎?」

  「不會啊,走吧。」她拍拍坐墊,好像車是她家的一樣。

  面對女孩理所當然般的態度,林涼想了想,反正都是要找地方落腳的,先前的顧慮也解決了,便從善如流地答應,騎到女孩告訴他的地址。